“地狱考试”

“你最喜欢HOT的哪个成员？”

“什么是 HOT？”

当吴承恩(音)满脸疑惑地向记者询问时，她只是一个刚拿到高考成绩单的学生。

1998年，韩国还未走出金融危机的阴影，企业苦苦挣扎，民众危在旦夕。当时，知名音乐组合HOT发布了自己的歌曲《希望》，讲述面对破产、疾病等不幸，奋勇前行的故事，呼吁全社会不畏迷茫，寻找曙光。后来这首歌被选为“20世纪对韩国影响最大的10首歌曲”之一。

那年冬天，HOT凭借《希望》斩获音乐大奖，与金融危机的伤痛一起成为时代的标签。当时并不知道HOT是什么的吴承恩，在韩国现行高考制度中考得了第一个满分（400分），考入首尔大学物理系，后来又去美国深造。她说满分的秘诀是“没有我答不出来的题”。

直到现在，每逢韩国高考季来临，吴承恩的“状元语录”仍被媒体热议，但这并不妨碍一批批高考考生将她视为目标。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高考满分的吸引力远大于音乐团体，他们没空去问那些不在考试范围内的事情。

上课10个小时，匆匆吃顿晚饭，学习到10点，回家继续学习或者去“没有灵魂”的自习室、补习班……无数韩国高中生就这样循环度过三年。他们中间还有一句俗语叫“四及格五不及格”，意思是每天睡四个小时才能考上大学，睡五个小时就会不及格。

韩国现行的大学入学考试制度（即大学学力考试）始于1993年，通常在每年11月举行。韩语、数学、英语为必修科目，社会探究或科学探究则视文科或理科而定为选修科目。此外，还有职业探究和第二外语（包括中文、德语、法语、西班牙语、日语、俄语、阿拉伯语、越南语等）。

【注：2021年起韩国高考不分文理科，韩语、数学、职业探索领域采用“共通+选修课”结构，社会、科学探索领域17门科目最多可选2门。】

韩国学生经过多年的刻苦学习，到了真正练习的日子，必须经受精神和体力的双重考验，堪称“地狱考试”：

考试时间安排紧凑，5门科目要在1天之内完成（实际9个小时之内），上午是语文和数学，其余3门科目简单午饭后再考。除数学有论述题外，其他科目均为选择题。时间紧，题量大。语文考试题型与中国公务员考试行政能力专业考试的语言理解部分类似。

央视新闻截图。

至于考题难度，我们可以从以下近年来韩国高考中文科目经典真题中窥见一斑：

2010年第4题：下列哪个选项与划线部分含义相同？

2012年第12题：下列哪个选项最符合B的说话意图？

2013年第20题：下列哪个选项与划线部分含义相同？

韩国高考当天，不只是考生们自己去争夺名额，整个国家都会给考生让路。公共交通增加运营班次，政府及公共机构推迟办公时间；英语听力考试期间，就连驻韩美军的飞机也要暂停起降作业……

考场外，考生家长手捧年糕、麦芽糖，寓意“考上”。不少人跪下祈祷，“一定要考上‘SKY’……”“SKY”是韩国三所顶尖大学首尔大学、高丽大学、延世大学的首字母组合。此外，梨花女子大学、庆熙大学、成均馆大学、中央大学、汉阳大学等也都是韩国学子向往的名校。

不同的“引擎”

韩国西南部小城市益山的初中学生尹艺媛（Yun Ye-won）这样描述自己的日常学习生活：

先把整本教科书记住，然后凭记忆写下来，直到不用查阅书就能写出来；

当我写不下去的时候，我就用橡皮筋把手和笔绑在一起，用手腕的力量继续写；

每天的学习计划精确到分钟，连吃饭、上厕所的时间都要严格控制，复习期间，每天睡眠时间不到3个小时……

这一切在她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想要考上著名的医科大学，首先必须考上首都圈内录取率较高的私立高中。

叶远虽然手上因为长期握笔而长满老茧和裂痕，但成绩却在学校名列前茅，但家乡让她对高中生活仍感到不安。2016年，韩国每100名高中生中，就有8名从小开始学习高中课程，在以首尔为中心的首都圈更为普遍。叶远称这些学生是“怪物”，自己则是井底之蛙。

但事实证明，大都市里的“怪兽”们在考试中确实更有竞争力。进入高中后的第一次考试，叶远在395名学生中名列第313名。“虽然是公平竞争，但我们的起跑线不一样，别人的‘引擎’也和我的不一样。”

她提到的“引擎”就是韩国的“私立教育”——课外辅导。

韩剧《请回答1988》中，两位家长庆祝孩子经过七次高考终于考上成均馆大学。

20世纪60、70年代，韩国经济高速发展，高学历人才匮乏，教育规模迅速扩大，导致公立教育质量下降，办学条件参差不齐。面对激烈的高等教育入学竞争，课外辅导备受推崇，“孩子不上辅导班就上不了大学”的观念广泛流传。

为促进教育公平，政府在1970年代后推行高中教育均等化政策，废除入学考试，实行分区招生，甚至在1980年代禁止课外辅导，但这并未能阻挡补习风潮的蔓延。

首尔江南区是课外补习的温床。早在上世纪70年代末，江南开发热潮中，许多名校迁至此，大量公寓和配套商铺建成。受过高等教育的平民、公务员、企业领袖在此定居，逐渐形成富人区。尝到甜头的他们更加重视教育问题。由于政府禁止课外补习，他们转入“地下”。一时间，大量只对富人开放的“别墅补习班”和一对一补习出现，教育的天平更加倾斜。1988年，江南70%的高中生接受过秘密的课外补习。

到了90年代，禁止课外补习的政策名存实亡，并于2000年废除。当时政府趁势推行精英教育，除普通高中和私立高中外，还新设立了特殊目的高中（以下简称“特殊目的高中”，包括科学高中、外语高中、艺术​​高中等）。普通高中按学区抽签分配，内审成绩合格的初中生通过考试分配。私立高中和特殊目的高中入学需经过考试。

此后，不同类型高中之间的差距逐渐显现。特殊高中排名靠后的学生还可以考上“SKY”，但普通高中连考上首尔地区的大学都很难。“首尔科学高中80%以上的毕业生都能考上首尔大学。只有考上特殊高中，才能考上更好的大学，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是一位六年级小学生说的话。

【注：为促进教育公平，2019年11月，韩国教育部宣布，从2025年开始，自主性私立高中、外语高中、国际高中等将被废除，转为普通高中。】

为了考上名校，不少家长从小学开始就把孩子送进各种补习班。其中最有名的要数江南区大峙洞的“补习班街”，街上补习班多达1057所，每年创造约20万亿韩元（约合1040亿元人民币）的补习班市场。有的学生要连夜排队才能拿到号才能入学。2020年3月，疫情肆虐时，韩国70%的补习班仍照常开课。

除了成绩，学校评估结果和生活记录（自2002年起）也是韩国高考的重要标准。学校评估结果由多次模拟考试决定，生活记录包括在校期间获得的奖项、社会活动经历、阅读清单、其他特长等。

这些书面材料是“战略性的”：

大都市地区的高中一般都比较重视这一点，一入学就有序引导学生；相比于普通高中，特殊高中能提供更多的社会实践机会、竞赛奖项；如果要报考医学院，医院实习记录是一大加分项，对于医生世家的孩子来说要容易得多……

韩剧《天空之城》中，一位大学教授为同一社区的初中和高中学生举办读书讨论会。

韩国还有一个专为高考而生的特殊职业——高考咨询师。

2019年初，随着家庭教育题材剧《天空之城》的播出，这个职业被大众熟知。剧中，金竹英（音）是一名成功率百分百的高考咨询师，每年赚取高额的咨询费，全面管理学生的学习、生活、心理甚至人际关系，确保学生顺利考上理想的大学。甚至有家长看完剧后在网上发文，称自己孩子高二才知道还有高考咨询师这样的帮手，心疼孩子，想赶紧安排一个。

但对于普通家庭的考生来说，这些昂贵的“发动机”却是遥不可及的。

挑战命运、改变命运？

金钟哲是首尔大学英语教育专业的学生，​​虽然考上了令人羡慕的大学，但他依然不能放松。

进入大学后，他首先面临的就是学科的划分。

韩国大学采用学分银行制（CBS），学生每学期可以自行安排课程表，也可以选择修读双学位，但必须提前算好学分，最终获得学位证书。因此韩文外教一对一，选课成为每年例行“战争”，容易拿分、利于就业的课程最受欢迎。经管类学科通常是双学位选课的“主战场”，不少人文类学生也会借此换取就业加分，但经常受到专业同学排挤，难以融入社会。

此外，校园内各专业的教学设施通常由校友或企业捐赠，热门专业通常会得到三星等大公司的资助韩文外教一对一，教学环境自然比冷门专业好很多，有些学科的自习室或讨论室甚至不对外开放。

2021年11月18日，韩国各地考生奔赴考场参加一年一度的高考。图片｜IC photo

完成科目划分后，金正哲还要经过高中和升学途径划分。

即便考上名校，高中依然是学生们摆脱不了的标签，学历背景的差异也丝毫没有消除。从入学开始，特殊高中和普通高中就被区别对待，不少学生会在特别定制的校服上标注自己高中和班级的名字。

特殊高中的入学率很高，同学也容易找到，同学之间经常以“高中同学会”的形式互相帮助，组成学习小组，甚至有“特殊高中毕业生包揽所有学分，屠杀穷人”的说法，普通高中的学生则孤身一人，只能靠自己适应大学生活。

通过校友会形成的人脉和情报网络也会直接影响到就业。据统计，“SKY”毕业生占韩国大公司社长的70%，司法系统公务员的80%。在这些大学的内部社交平台上，经常会出现“星夏公司招人了，咨询我基本就能入选”之类的帖子，也有学长介绍实习岗位，甚至写推荐信。

录取方式不同，待遇也会不同。韩国高考除了形式考试外，还有针对海外国民、特殊才能学生的“推荐录取制”，以及针对偏远地区学生和贫困生的“均等录取制”。通过形式考试录取的学生，通常会避开未通过形式考试录取的学生，甚至称其为“容易考上大学的人”、“乞丐聚会”。如果小组作业成绩不好，这些学生往往会成为众矢之的。

大学校园里层层区分之下，无数“金正哲”早已疲惫不堪。“我感觉自己生错了时代，有时候真希望自己能早点出生。”

他怀念的那个时代，其实并不遥远。

20世纪中叶军政府政变上台后，韩国集中有限的经济资源，培育具有出口竞争力的大型企业，创造了短时间内经济高速发展的“汉江奇迹”。

与此同时，韩国教育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20世纪50年代普及六年义务教育，毛入学率达96.4%；20世纪70年代普及初中教育；20世纪90年代普及高中教育，毛入学率超过90%；21世纪初高等教育毛入学率达52.5%，进入普及阶段……

随着大集团对社会资源的垄断，中高端岗位过度集中，再加上教育的普及，考试成为韩国人实现社会流动的重要途径。首先要考上名牌大学，然后取得一系列资格证书才能找工作，甚至工作后的升迁也离不开考试。在反映20世纪后期韩国社会面貌的影视作品中，经常出现“寒门子弟苦读多年考上大学改变命运”的情节。据统计，20世纪80年代初，首尔大学约有2/3的学生来自偏远贫困的乡村。

韩剧《请回答1988》中，大学生在狭小的考场里备战司法考试。

然而，在这种压缩性的高速发展模式下，韩国社会资源高度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并通过政界、经济界之间频繁的联姻，形成以婚姻、血缘为纽带的特权阶层。原本就缺乏流动性的韩国社会，在经历了世纪末的金融危机后，更是撕裂得更加严重，普通民众更是遭受着贫富分化和特权剥削的双重打击，向上的通道越来越窄，空间越来越有限，竞争也愈发激烈。

如今首尔大学约有一半新生来自江南、瑞草和松坡区，其他地区学生考入名校的难度越来越大，即便成功录取，也难以摆脱学术和地域关系的掣肘。

几十年过去，韩国社会的阶层结构并没有发生根本性的变化韩文外教一对一 韩国“地狱高考”之争从孩子出生前就开始了，可以说，“金正哲”们所怀念的并不是真正能通过学习改变命运的时代，而是向上的通道逐渐变窄前的那一瞬间的曙光。

隐形高墙

又一次求职失败后，西江大学毕业生韩万吉退回了月租20万韩元（约合人民币1040元）的半地下室单人间，准备回家乡谋划。“回国后，唯一能找到的工作就是在餐馆打菜，不知道现在该做什么。”

韩国地区经济社会发展不平衡韩文外教一对一，全国约四分之一人口集中在首都圈，教育、就业等经济社会资源也集中于首都圈，地方大学与特色产业对接难度较大，近半数地方大学毕业生不得不到首都圈就业。

韩万吉求职失败的主要原因就是履历不够充分。

竞争对手的简历上写满了就业辅导、社团活动、留学生经历、实习经历等等，而他只有不被企业认可的兼职工作经历。因为没有父母的经济支持，韩满吉一边找工作，一边打三份工，才能挣到基本的生活费。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财力去参加其他活动，这无疑是自掘坟墓。

韩万吉并非孤例，据韩国统计厅2006年数据，抚养学龄儿童家庭每月平均教育费用为483183韩元（约合2500元人民币）韩文外教一对一，占总支出的15.4%。81.7%的家庭在学校教育之外还有外教费用，这成为不少家庭沉重的负担。

韩国保健福祉部2013年数据显示，抚养一个孩子读到大学期间（不计算复读、升学、语言培训等费用）平均需要花费3.0895亿韩元（约合人民币160万元），2012年该国因教育贷款陷入贫困的人数为305万人。超过六成的韩国大学生需要打工谋生，平均每名毕业生背负1589万韩元（约合人民币8万元）。

在一项关于“影响大学生活的最重要因素”的社会调查中，40%的受访者认为是父母的经济实力。有研究甚至发现，原生家庭的经济实力也反映在高考成绩中。

据京畿道教育厅和教育研究院2015年统计，家庭月收入相差约450万韩元（约合2万元人民币），学生高考成绩就会相差40分以上。据韩国教育发展研究院2013年统计，父母月收入低于194万韩元（约合1万元人民币）的家庭的孩子，考上名牌大学的几率有13.8%；而家庭月收入在612万韩元（约合3万元人民币）以上的，名牌大学的录取率可达44.6%。

父母经济状况的影响远不止于此。

韩国学生根据居住地不同，对未来的规划也有所不同。一项调查发现，在首尔房价最高的地区，三分之一的小学生梦想成为医生、律师等，超过一半的高中生则准备成为医生、CEO等全职职业者。但在房价最低的地区，学生们更多的梦想是成为厨师、化妆师、发动机修理工等技术人员。两地理想月薪差距高达82万韩元（约合4000元人民币）。

对此，首尔大学教育学教授朴善正认为，父母的社会经济地位影响着子女的梦想，这一现象维持着社会差距，导致上升阶梯消失，阶级继续存在。

如今，韩国年轻人越来越多，选择回归现实，从事公务员等稳定工作，而不是追逐梦想。甚至有不少年轻人选择不上大学，高中一毕业就准备考公务员。高中生的公务员宣讲会往往座无虚席……

朝鲜半岛独立运动家金九曾用“利天下利民，梨花开遍天下”来形容自己的教育蓝图，这句话后来被韩国政府视为教育宣言。

如今，百年过去，上一代传承下来的阶级差距，已经变成一道无形的墙，横亘在无数学子面前，墙内有貌美如花的学子，墙外却不见光明。

参考：

1.《众神之旅》，EBS期刊，2016年。

2.皮永军，“OECD国家促进教育公平的典范：韩国与芬兰”，比较教育研究，2007年第2期；

3.肖凤祥、王瑞，《韩国“影子教育”治理及对我国的启示》，《国外中小学教育》2017年第8期；

4.袁本涛，《超越中等收入陷阱：韩国人力资源开发对中国的启示》，高等工程教育研究，2012年第5期；

5.《韩国补习有多疯狂？考补习班还要考试》，《环球时报》，2020年1月7日；

6.《韩国高考真有电视剧里那么可怕吗？》，新京报，2019年1月22日；

7.《韩国鲜为人知的事实 | 韩国有“学区房”吗？主要分布在哪里？》，人民网韩文版，2020年5月17日；

8.《韩国高考到底是什么样的？》，经济日报，2019年1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