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琴文:我花了深圳市中心一套房子来学网球
湖北十堰体育中心外墙上挂着郑琴文的巨幅海报,海报已有些褪色。今年夺得巴黎奥运会网球女单冠军后,这个曾经在家乡十堰给当地小网球运动员示范如何击球的天才少女,成为了新的偶像。
“就像郑琴文那一代网球运动员是看着李娜长大的一样,郑琴文如今也成为了年轻一代球员的榜样。”郑琴文的首任教练、原十堰市业余体校教练陈宏明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道。
即使退役多年,仍然有家长来咨询陈宏明,看自己的孩子适不适合打网球。
从发现女儿郑琴文的运动天赋,到按照李娜的训练路径寻找教练,并竭尽全力支持女儿,郑建萍也曾受到质疑:在网球这样职业化、商业化程度极高的运动项目,如何能把一个孩子培养成世界级的运动员?
对于“她家花了2000万培养她”的热门话题,郑琴文日前在美网前的新闻发布会上公开回应:“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果我们家真的那么有钱,我当时也不用那么有压力。”
“职业网球是一项高投入、高回报、高风险的运动,要成为职业球员,高成本投入是最基本的。能否转型成为一名优秀的职业球员,当然还有很多其他因素。现在职业球员取得好成绩的年龄比以前晚,这意味着可能需要持续更多的投入。”亚太知名职业网球培训机构银河湾职业网球俱乐部的王继宏坦言,“不是所有家庭都能承受这样的压力。”
8月3日,湖北十堰市,民众在奥体中心观看郑琴文比赛。图/视觉中国
更加互联互通的一代
郑琴文从小就不喜欢坐车,总是走走跳跳,不管走多远都不会觉得累。曾经是田径运动员的郑建平曾觉得女儿跑步不错,甚至让她练乒乓球。直到2008年北京奥运会,他带她去看网球比赛,才让郑琴文表现出超乎寻常的专注力。回到十堰后,她在郑建平的安排下开始参加网球训练。
这一年,中国网球界还发生了一件大事:酝酿已久的职业网球改革终于开花结果。这意味着国内运动员将有希望在这项高度职业化和国际化的运动中获得更多回报,不仅是职业生涯,还包括场下乃至未来二三十年的规划。
郑建平开启的家庭豪赌有一个好的开始。6岁的郑琴文对网球“很感兴趣”。陈宏明回忆说,郑琴文小时候很顽皮,“但训练从不懈怠,每天下午一放学就跑到球场上,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
“启蒙阶段主要是培养孩子的兴趣,主要通过玩的方式。”陈宏明说,训练不到一年,郑建平就决定带女儿去武汉当老师。他先是托人找到了李娜的首任教练夏希瑶,不久后,她又转给了另一位教练孙燕燕。
郑琴文的表现无疑鼓舞了父亲,增加了对她训练的信心。孙燕燕曾对媒体回忆,郑琴文“训练时失误不少,但对打得不好的球,她追得很积极,救得很准”。这种“拼尽全力争取每一球”的态度,也正是她看中郑琴文的原因。
2011年夏天,远在法国的李娜在决赛中夺冠后,成为首位夺得大满贯女单冠军的亚洲球员。一股网球热潮席卷中国,但当时国内网球培训市场才刚刚起步,市场化职业化培训路径尚不成熟。想要成为顶尖网球选手,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抄李娜的功课。在与孙燕燕训练后不久,郑建平就带着郑琴文找到了李娜在省队时的教练于丽乔。
据于丽乔回忆,她最初并没有打算收下这个“又矮又胖的小姑娘”,但在郑建平的坚持下,她最终还是接受了比同龄人小很多的郑琴文。于丽乔此前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坦言,与培养李娜时“训练生活包罗万象”的方式不同,郑琴文成长的环境已经发生了变化。于丽乔只负责训练,不用管队员的生活。
四处拜师,意味着郑琴文要不断转学。起初是奶奶陪同照顾,后来母亲辞职,长期随处陪同。时任于丽乔助理教练的谢春曾对媒体回忆,临走前,郑建平问过他,能不能专门为郑琴文组建一个教练团队。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但“郑爸”有这样的想法,足以见得他对女儿的期望有多高。
跟随于丽乔训练两年多后,郑建平带着郑琴文来到北京静心之轮网球学院,师从之前指导李娜夺得澳网女单冠军的教练卡洛斯·罗德里格斯。据悉,在京的几年里,教练组每周都会围绕郑琴文的训练进度开会,制定有针对性的计划。16岁那年,她参加了法网、温网、美网青少年组比赛,全部打进16强。随着郑琴文逐渐走上世界赛场,郑建平联系上了西班牙教练佩雷·里巴。
在郑琴文成为职业球员的过程中,家庭无疑是主要推动力。早在郑琴文不到12岁时,她就已成为国内同年龄段的冠军。当时,郑建平极力主张女儿“去美国打比赛”,看看郑琴文在国际同年龄段中如何定位自己。正是因为在全球最大的体育娱乐营销管理公司IMG举办的一场全球青少年网球选手公开赛上表现出色,郑琴文才获得IMG的青睐并签约,从此走上了职业化之路。
“以郑琴文为代表的这一代2000年左右出生的网球运动员的职业化进程,更加符合国际职业网球训练模式。”中国网球协会少儿网球发展联盟原副主任、超大网球俱乐部创始人郭景涛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早期以家庭为主,俱乐部训练相结合,通过比赛获得更高水平的训练,很小就进入国际赛事,被国际知名经纪公司看中并签约,不仅减轻了家庭负担,个人商业价值也得到了提升。
投资无上限
在中国家庭眼中,郑琴文的训练模式比李娜更具有可复制性。
每次陪孩子练球,由志心里都在抱怨“太贵了”,但想想半年多来女儿从厌倦训练到积极打球,她就觉得“值得”。女儿5岁了,练球快一年了,还在启蒙阶段,换了六七家机构才找到满意的教练。
她好不容易找到的热爱网球的外教,收费一千元一小时外教一对一培训机构哪家好,家长每节课还要额外交二三百元一小时的场地费。“不只是培养技术,更重要的是影响性格。”尤志举了一个例子,比如输赢的概念。训练中,教练会鼓励孩子“别说我做不到”外教一对一培训机构哪家好,但也会告诉她“输赢并不代表什么”。
尤志并不是收费最贵的家长,这位教练培养的另一位同样处于启蒙阶段的小球员,已经将训练次数增加到每周五次,光是训练费用就是尤志的五倍。在北京、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这样的收费标准只能算是中等。
“从整个青少年网球训练周期来看,入门阶段的投入是最少的。”陈宏明说,此阶段的训练费用主要是教练费和场地费,不同城市的收费差别很大,有的家庭每年投入2-3万元,有的则投入4-5万元,没有统一的标准。业内的共识是,从教练水平、价格选择等各个角度来看,入门阶段的训练市场是最成熟的。
陈宏明说,由于家长重视运动,孩子一般在较小年纪就接触网球,有的四五岁就开始打网球。如果坚持到八九岁,一般就会进入下一阶段的训练,逐渐增加网球训练的时间和难度,将训练正规化,从而将兴趣转化为运动技能。此时家庭投入也会翻倍,如果更换更高级别的教练,费用自然也会上升。
“省队一般选拔12-14岁年龄段的青少年球员,如果继续打网球,基本要进入更高阶段的专业训练。”陈宏明说,目前国家、省、市或者社会俱乐部都有针对青少年的不同级别的网球比赛,形成全国青少年网球排名系列赛。一般最低报名年龄是8岁,一直到18岁都可以打。每两年有一个年龄段,可以“以小打大”外教一对一培训机构哪家好,但不能“以大打小”。球员通过比赛积累经验,提高球智商和球技,以测试自己是否有能力继续走上职业体育的道路。
之所以选择在12岁左右的年龄组选手,是因为青少年的身体此时基本发育完全,“成年后可以看到身体状态的转折点”。陈宏明说,孩子能否走上职业体育道路,通常受到“家庭”的影响,比如父母的身高、家族运动史、是否有家族遗传病等因素。“职业球员基本常年奔波于世界各地,而网球对体能的要求极高。”
“中国孩子一般在12岁左右确实会面临‘退役’这一关。”尤志在为女儿制定运动规划时了解到,12岁的孩子进入初中后,学业压力加大,再加上自身比赛成绩不好、家庭经济支撑不力等种种原因,很多小球员会在这个时候选择放弃训练。
郭景涛从网球比赛成绩记录软件《网球记录》中拿出一组数据,截至2024年8月,12岁以下组(U12)全年男女参赛人数总计22957人,但16岁以下组(U16)却出现断崖式下降,仅有1690人。
“93%的孩子不再打网球,原因是他们之前的训练模式、教练水平、身体能力发展已经跟不上比赛强度,要参加顶级比赛至少需要两年的专业强化训练。”郭景涛估计,如果他们16岁还留在职业赛场,那么12岁左右就一定能取得成绩,所以最迟八九岁就要决定是否走职业道路。“竞技体育就是这么严酷。”
王继宏说,对于继续坚定追求职业比赛训练的家庭来说,“假设每年打20周左右的比赛,光是路费、食宿费就要20万到30万元,如果加上培训费,数字只会更高。”
一位在青少年体育训练领域耕耘了30多年的资深从业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在国内比赛达到一定水平后,要想办法把孩子送到欧美网球学校训练,参加国际青少年网球比赛。如果男队打进前3名,女队打进前6名,基本就可以算是走上职业道路了。否则,还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和金钱去摸索。
当网球运动员踏上国际比赛征程时,财务投入势必成倍增加。根据IMG学院官网介绍,根据报名年龄和课程不同,2024-2025年网球年度学费从6.94万美元到9.39万美元不等,折合人民币约49万至67万元。
“加上比赛、食宿、装备、穿线、治疗、私教等费用,一年实际支出很容易就超过百万。”王继宏提醒,其中很大一部分开支是用于“私教”,正规训练之后,一般还需要聘请一对一的私人教练。
著名男单选手吴易昺的母亲吴芳曾坦言,吴易昺小时候学打网球花费很大,15岁前的费用就超过百万元,之后几年的训练、比赛费用加起来也超过千万元。刚刚获得巴黎奥运会混双网球银牌的男网球选手张志臻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提到,培养一名网球运动员进入世界前100名,大约需要2000万元人民币。
培养一名职业网球运动员,并非一般家庭能轻易承担得起的。去年获得首届全国学生(青少年)运动会女子单打金牌的15岁网球运动员张瑞恩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的女儿3岁半开始打网球,到12岁时,她已经花够了在深圳市中心买房的钱。
押注未来
巴黎奥运会后,随着中国选手先后打破女单冠军、混双亚军两项纪录,“大众网球出现了井喷。”在武汉经营俱乐部的钟毅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最近前来咨询学网球的人增加了一倍多。
出生于体育世家的钟怡,7岁开始练习网球,22岁代表中国网球队参加仁川亚运会,夺得铜牌。次年,因腕部软骨损伤,她回到省队担任教练。年纪轻轻的她,被学生们亲切地称为“钟妈”。如今,她创办的俱乐部,度过了最艰难的三年,仍在努力耕耘。钟怡“希望发掘、培养优秀的运动员”,但现实是,她至今还没遇到立志走职业道路的学生。
“适合、有能力从事职业运动,家庭愿意支持孩子成为职业运动员的孩子并不多。”钟毅说外教一对一培训机构哪家好,前来咨询的家庭,大部分都是把网球当成爱好来培养,但大众网球只是最初的基础,训练到一定程度后,趣味网球和竞技网球是无法并存的。
钟怡就是最好的例子,小学毕业就入选湖北省队,师从于丽桥,是郑琴文的学长。和“于教练”的其他学员一样,训练“从难、从严、从实、从量”。竞技体育的成绩是靠努力得来的,要吃苦。
从业26年的郭景涛也有同样的感受,“想复制郑琴文成功的家长很多,但真正下定决心走职业道路的却不多。”郭景涛解释道,从事职业网球训练意味着孩子可能要放弃正常的学业,放弃家人的陪伴,独自面对艰苦的训练,还要把家里几乎所有的家产都押在一场对未来的赌博上。
相比职业道路,更多的学生和家长选择“职业网球”,即通过相对出色的网球成绩申请国内外一流大学。郭景涛以超大网球俱乐部的学生构成为例,20年来,俱乐部培养了上千名学生,其中900余人选择“报考”,而进入国际网球联合会(ITF)、职业网球联合会(ATP)和女子网球协会(WTA)的球员不足5%。
“俱乐部作为网球运动员培训的主体郑琴文:我花了深圳市中心一套房子来学网球,担负着发掘、培养和输送职业球员的重任。”郭景涛介绍,俱乐部大致可以分为兴趣培训、青少年职业网球培训、成年职业球员培训三种。就青少年职业网球培训而言,优秀的球员会晚一些离开俱乐部,这意味着培训费只能维持在一个相对固定的水平,培养出来的球员也大多处于相对固定的水平。
俱乐部要想在市场竞争中生存,教练员是最核心的资产之一。郭景涛表示,客户看重的是教练员而非俱乐部名气,而优秀教练员稀缺且流动性大,俱乐部很难将优势资产固定下来,再加上场地投入和人员管理成本高昂。“国内俱乐部普遍面临盈利困难,不利于长期稳定的职业训练。”郭景涛说。
一位从业十余年的美国职业网球协会(USPTA)专业教练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国际知名网球学校的盈利模式是“用95%学生的部分学费,去养活5%的天才球员,而这不超过5%的天才球员成为学校的招牌”。
优秀的球员和优秀的教练员相互吸引,相比之下,我国网球运动的普及起步较晚,具有国际经验的教练员数量还远远不够。
据国际网联官网发布的《2021年全球网球报告》显示,中国网球运动员数量已达1992万,但拥有职业排名的中国运动员仅有100人,占比近20万分之一。“网球其实是一项不流血的格子比赛,需要天赋、努力、遇到好教练的运气,最后还需要资金支持。”张逸磊说。
世界上只有最富有的 100 人才能养活自己
就连郑琴文也面临双重困境——一方面要聘请更高水平的教练和支持团队,全面提升竞技水平,另一方面还要面对巨大的经济压力。据悉,郑琴文的团队由5人组成,包括一名教练、一名体能教练、一名康复治疗师、一名经纪人,以及一名来自皇马俱乐部的兼职营养师。
2022年,郑琴文荣获WTA最佳新人奖,世界排名也从500多位升至年底的第25位,被外界称为“火箭女孩”。同年7月,郑建萍代表女儿与武汉市乒羽运动管理中心签订了合同,内容为:未来4年,武汉市体育局将补贴郑琴文聘请教练、康复等费用,保障后者所在队伍的正常运转。
相比其他球类运动,网球运动在中国的发展并不普遍,受场地限制、入门难度大等因素影响,具有国际比赛经验的教练员更是屈指可数,这些教练员大多只执教国内学生,缺乏指导国际球员和顶级比赛的经验。前述从业30余年的青少年体育训练工作者表示:“要想在专业比赛中与欧美球员较量,提前出国训练、比赛是必须的,而且越早越好。”
王继宏进一步介绍,国际教练提供的帮助不仅限于提高技术,还可以帮助球员匹配训练和比赛资源,比如了解赛区哪里有好的俱乐部、快速对接理疗师、康复治疗师,帮助运动员找到合适的比赛搭档,甚至帮助运动员获得顶级比赛的外卡等。
“专业团队有能力帮助运动员制定更加科学合理的比赛和训练计划。”王继宏说,如何在复杂的赛制中合理安排,让选手提升能力,顺利获得比赛积分和奖金,确实需要拥有多年专业经验的团队来应对,让选手专心训练和比赛。
整个队伍靠球员打比赛养活,比如首位登上WTA世界第一的波兰网球选手斯瓦泰克,他不仅带着教练、体能教练,还有理疗师、心理咨询师,在世界各地奔波,队员越多,球员的开支就越大。
“如果降低门槛靠奖金养活自己,至少世界排名能进前100名。”王继宏说,前100名和前100名以外是两个世界。前者不用打预选赛就能进入正赛,积分高、奖金高,而后者必须从预选赛开始才能进入正赛,比赛和训练的投入需要精打细算,甚至收入还不够支付开支。很多欧美球员没有官方支持,盈亏自负。输掉一场比赛意味着没有收入,后续的交通、食宿都可能受到影响。
以美国公开赛为例,2023年郑琴文打进八强,尽管没有捧起奖杯,但仍收获430分和45.5万美元的奖金,约合人民币330万元。
但现实对于大多数职业运动员来说都是残酷的。根据2021年全球网球报告,目前职业网球联合会和女子网球协会共有来自113个国家的3619名职业运动员排名。其中,有273名运动员排名进入世界前100名,包括137名男性职业运动员和136名女性职业运动员,分别占排名男女职业运动员的6.41%和9.18%。也就是说,在职业赛场上,运动员必须进入前10%,才能获得足够的收入来支付比赛和训练的费用。
“职业体育也如同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王继红坦言,在网球运动在中国前所未有的热度下,家长和孩子需要理性判断,是否要坚定选择职业网球这条路。
(应受访者要求,本文作者游志为化名)
刊登于2024年9月2日《中国新闻周刊》第1154期
杂志标题:中国家庭如何复制“下一个郑钦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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